另一个广州,在老城区菜市场咸宁新闻网
陈思呈
一连几天要去老城区办事,办事前后,免不了逛逛。平时我住在广州的城乡结合部。城乡结合部的意思是,小贩叫卖都用普通话:
“这里看啊这里瞧,这里的姑娘最苗条。”
这一带全是外地人,广州话在这里走不通。小区保安也讲普通话,邻居碰面都讲普通话。也有附近的农民推着板车卖一点水果什么的,小贩看着是当地人,按理应该讲广州话,但他们还是按市场需求讲粤式普通话:“西瓜很靓的哪。”
所以我虽“现居广州”,事实上和广州心脏地带的人们,居的是不同的广州。十几年前我刚到这里工作,同事们要到市区时,都称之为“上广州去”。
真正的广州应该有两个代表,一个是精致优雅时尚商业中心天河区,那里也讲普通话,是高端白领的普通话,商店播放的不可能是“没有你我和别人睡”这类;另一个代表就是老城区,有很多讲广州话的老人,那里的街景最广州,那里的气氛最广州,那里的市场卖的菜,也跟别处有区别。
第一天我在一条巷子口看到一家菜摊子的尾货,居然有几十个佛手柑。当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,这家小摊子正在收摊;我们城乡结合部的市场收摊前,摊子里多数是残败的菜叶子,哪里见到过这么多佛手柑。
佛手柑虽不算贵,但优雅。吾乡酷爱拿这个腌制成“老香*”泡水喝。眼下是它们的青春期,吾乡也有,是用来供奉佛前,因为有异香。这么多的佛手柑出现在菜摊子上,我还是第一次见。能用来做菜吗?我问摊主。摊主不大热情,言简意赅说,煲汤。我不惮显蠢,又问旁边挑菜的阿姨,这个怎么煲?阿姨也是言简意赅:切成块。然后也是爱理不理。我理解她们,用普通话讲述常识很累。
然而时间太晚,我还要去另外的地方,只能放下匆匆走了。
第二天来时,便沿这个菜摊子向巷子里面走去。果不其然,巷子里别有洞天,两旁全是因地制宜的小摊子。昨天正要收摊的蔬菜档口现在全盛开放,除了常规的菜式之外,还有大捆大捆的新鲜桑叶,不是给蚕吃的,是给人煮水煲汤的。还有蕨菜,这个从恐龙开始就吃过,没想到今天我们还吃,不但吃,还吃得特别诗意,诗经里吃过,“陟彼南山,言采其蕨。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”。到了唐诗,恋爱状态变成家居状态:“对酒溪霞晚,家人采蕨还”,不管恋爱还是居家,都是蕨菜。
还有香芒,东南亚菜式里常见的香料,以前我只在泰国菜里吃过它,最近攀得上的也必须是云南菜,没想到在这里能买到。不要看它这么一大把才四块钱,不是钱的问题,是身份问题,它是舌尖上的远方。还有泥蒿,应该就是“蒌蒿满地芦芽短”的蒌蒿,是很春天的菜。
往里走,不但有鱼腥草、艾叶,还有蒲公英、棉茵陈,摊子前挤满了默默挑选的阿姨们,摊子上还插着一块牌子,上面写:“好处多多,请上百度查一查”。我不禁暗暗赞叹,聪明的卖家,可以少说多少话。
倒也不能说这些菜有多稀罕,但是品种上只要比普通菜场多一样,就像虽然穿着旧衣服但多戴了一条丝巾,多出来的那一点喜悦。
这时一张轮椅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过来,一个衰弱的老头子坐在轮椅上,腿上还披着一块小毯子,眼睛威严地盯着前方。巷子地形崎岖,轮椅颇为颠簸,进了市场后,地面又是污水纵横,不知老头子那么千辛万苦到这市场来干什么。
但见他,不以物喜不以己悲,停在一家鱼档前。推轮椅的中年妇女与杀鱼的一番交涉,老头子一会儿看看摊主,一会儿看看中年妇女,眼神一忽儿质疑一忽儿赞许,你看他一言不发,但看得出,那点数儿是在他心里的。
我走开几步,明白过来。这中年妇女,该是老头子家里的保姆。老头家里的经济不会差,但并不会因为殷实就乱花钱。我以前常听邻里乡亲这样教我算账:“你请保姆去买菜,她每次不用多,一天多算你八块钱,一个月下来就是两百四。”——那时候还没有美团外卖,你如果说这两百四算跑腿费,是不能被原谅的:“你赚钱不辛苦?保姆赚得比你还多你知道不?”
现在这位老头不畏菜场的污水和颠簸,亲临杀鱼现场,第一可以保证买到的菜都新鲜,第二可以保证保姆没有多算八块钱甚至更多,第三,菜市场以及沿途一路,各种风情和风景,也很有益健康。所以动静虽然大,他坐轮椅也要来。他对生活是真爱。
这时我买了一点干货,是腊鱼干和鸭润腊肠。鸭润腊肠,鸭润就是鸭肝,粤语。腊鱼本身是不稀奇,但这腊鱼的特别之处,是用脆鱼鲩做的。其实用脆鱼鲩做的腊鱼就比普通鲩鱼做的腊鱼香吗?我默默想象了一下,倒也不觉得。但既然遇到,就想买一买,尝试才是最大的赞美。
距离市场不远处,就在街道旁边,有两个外贸衣服店。其中最大的那一家,第一天已经把我镇住了,因为整层的一楼,所有的,所有的衣服都是18元。
我在衣服的海洋里遨游。
但她们不设试衣间,非但不设试衣间,导购的阿姨,不知道为什么,似乎不鼓励你买。比如我拿起一条裙子,正在端详和想象,阿姨站得也不近,却大声对我说,你穿不下的靓女!又指指另一个陌生的顾客:她穿差不多。叫我靓女有什么用?我不是傻瓜,因为我看了看那个“能穿得下”的顾客,人家果然是瘦。
但我就不能先买回去再减肥吗?我就不能买回去送人吗?我也许只是今天打扮不妥显胖呢?但我也许可以审慎地得出两个社会学方面的结论:老城区的广州人真的实在太瘦了,连我都能成为穿不下的教材。以及,阿姨们未免太耿直了。
另外一天在路边,竟看到有人坐在榕树下“挽面”,这门手艺本以为只是吾乡的传统手艺,甚至连吾乡也见得很少了。书面语表达是“开脸”,在吾乡,一般是由一名老妇,手执长长的湿纱线,一头扣在左手拇指,一头咬在嘴巴里,紧贴着将要出嫁的女子脸部,交叉绞动拔掉脸部茸毛。小时候我见过这种手艺,但感觉很可怕,第一感到很疼,第二那名“挽面”的老妇人因为嘴里咬着纱线显得特别沉默和严厉。
但今天在广州街头见到挽面,却觉得分外温暖,甚至很喜感。掌握这门技艺的这名妇人年纪也不老,她旁边的广告牌上写着:“欢迎女士脱面毛/有房租”,所以她同时还是一个房产中介。我问她可不可以让我拍一张照片,她们答应了。
那天我还绕到一片民居去拍照,是几栋骑楼连成一片,白色的墙,但墙角被雨水和青苔泅成黑色或绿色,看起来就更美了。我拍的照片被现场的朋友指导:你要平着拍,不要俯拍也不要仰拍,不要切断,要成块地拍。朋友是画画的,她看到的大概是画。这一片确实堪可入画。不知道它们对于诗歌来说会不会过于乏味,但对生活来说似乎刚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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